天天酷跑流星狮爷紫晶守护肩 天天酷跑9大角色一览表
月亮,你在做什么,远在那天上。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
1
月亮越来越大。它圆滚滚的轮廓逐渐把穹顶压弯,占据天空近九分之一的面积。寡廉鲜耻的群星深获鼓舞,争相袒露其澄湛的遥远私密。秋夜时而是一朵蓝宝石玫瑰,时而是一颗熟透的紫晶葡萄,犹如阿塔纳修斯·基歇尔的魔灯,整晚挥霍它不拘一格的千形百态。然而,无须多久,月亮将凌空裂成两半。据说这是地球频频受到胡芒麦子的强烈吸引所致。
昏暗的大地如此深奥,堪称一本无穷页数的炽热之书!处处写满最诡怪的文字,最玄异纷繁的结构,最耀眼的万句千章。还是抬头看看月亮吧,陌生的大月亮,那块黄澄澄的金琥珀。它大约经受过人工打磨,既像一颗失去棱角的骰子,又像发光的蒙戈尔费埃热气球,还像一位胖天使的阴郁脸庞或半边屁股:宽阔的荒芜月面仿佛出自一块巨型哈哈镜的折射,顶部最显眼的环形山是胎记,其余不是癞疮,就是臀疣、痘疤。有人说它其实化自夸父的灵魂。陆先生摸着自己凹凸起棱的脑袋一声长叹,不由猜想,我们倒霉的月亮宝贝怎么越来越大?
这枚畸形的巨橙,孤零零的超级卫星,遍布商标的丹麦童话,眼下已发育过度。那无疑是人类活动太过频繁的苦果。倘若你死死盯住踌躇满志的月亮不眨眼,它会缓缓变成柚青色,再变成深翠色,好似摩洛哥红底国旗中央那颗捉摸不定的绿五角星。探究这一奇妙现象时,陆先生正身穿旧夹克,叼着一支菲律宾香烟,漫步在行人稀少的大路上。最近几天,他两手不时发颤,插进开线的裤袋里,便扩展成神经质的全身抖动。断断续续的狗吠从远方传来。夜暗飘浮于无数宽街窄巷,躲避弥漫的浓稠月光。晚空愈发寂静。
自从月亮开始变大,陆先生经常失眠。过去,喧嚣没日没夜地蹂躏市区。他早已习惯建筑工地的通宵轰鸣,最终学会在网状的街头混响里,在巴西伐木场似的摇滚乐队练习室旁,在一对沐浴爱河的新婚夫妇连日交欢的惊人节奏下,在顽劣孩童们永不疲惫的尖叫声中安然赴梦。摧枯拉朽的困倦将他击倒,这股奇特的力量宛如一名闪躲灵活的次轻量级拳师,宛如左蹦右跳的梦幻袋鼠般近身猛攻。陆先生甚至来不及喝一杯他按祖传秘方自制的通便茶。它所含的决明子、莱菔子、桑葚子和火麻仁夜夜疏导他阻塞不畅的陈年肠道。
陆先生摊开四肢躺平,将沉重的鼾声汇入这一切。凌晨时分,夜空简直像被犁过,像一张践踏得乱七八糟堆积在天堂一角的绒毯,惊现遍藏瑰宝的储物架、诸神那永恒烂裤兜的底部,以及千万年不停流动的时间原浆。酒徒沿街游逛。猫儿发春。陆先生从梦乡升起,划往窗外,以为自己是一粒不会思考的浮游真菌,是一只重访亚马孙河三角洲的大海牛。他乘云驭风,身边既无东北老婆也无越南姘头,催命的账单仍未送达,杀人于无影无形的夜班计划暂告终止。没有冷冰冰的机械闹铃,没有总是太油腻的公司早餐,更没有贪荣求利的亲戚邻居熟人同事,陆先生赤身裸体,脚蹬笨重的硬塑拖鞋,飞越稀疏的远郊路灯,昂首奔向高耸天际的螺旋状星廊。稀薄的新鲜空气轻轻摩挲他隆然鼓起的啤酒肚,城市邈远如一枚萤火,接受男人沉醉的幻觉式鸟瞰。他东飘西荡,自由自在。深海般幽暗的无垠黑夜之上是密密麻麻的星芒线粒体,浑厚庞然的水汽埋伏在天边。众多休眠万亿载的幻想孢子与陆先生擦肩而过,它们满是冰岛火山岩的气息,携带巴门尼德的残篇、庄周的循环梦境,连同《一千零一夜》的红海鱼怪、波斯魔王到处漂流,默不作声又漫无方向。皇家信天翁也无法企及这个高度,物质极其稀薄,几乎能看见木星的大红斑,而整颗地球的声响是如此细微,好似婴儿的鼻息、圣甲虫絮絮叨叨的难解呓语。
而今,恰恰是在这个通往谜底途中、不断涌现壮观天象的雄奇之夜,在这个百鬼游街的残忍动荡之夜,月神统领的寂静兵团不期然降临了。饱受噪音折磨的世人惊慌失措,他们似乎听见月光压倒一切的轰响。来自宇宙深处的咏叹调是多么雄浑啊!大月亮,如同一位手握戒尺的使徒唤醒虔诚,惊走三蛇七鼠,将所有渎神的噪音变为轻吟的北欧森林、九弦琴的旋律、众生的荷尔蒙体液,乃至不可遏阻的狂乱孤独……
2
巨月边缘迸溅出淡蓝的清辉:那是氧原子含量至为丰富的明显痕迹。它们从南美洲上空奔往月球极点,并悄然发生电离。此刻,旋涡星云布满天球,形如一只只古代神话的八爪鱼。源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洪流,正耽于浇灌这忧愁黑夜的庞大块垒。月亮与我们居住的行星越挨越近,诸多轻盈的气体渐渐不知所措,终日在两颗星球周围乱冲乱闯,把大气拉扯成个双黄蛋。极光已蔓延至热带,顶层的磁力线不再背离太阳向远端延伸,被学者比作一条猴子尾巴,反而环绕月球,构成一组无形的圈环,为天幕平添无数道涡卷弹簧似的绚丽亮斑(很遗憾,它们并未遵守胡克定律)。不久,一个引力空洞出现了:在月地之间的某处,准确说是在拉格朗日点,各方力量彼此抵消,许多灰尘和迷途的碎片游荡于此,像失去意志的躯体随波逐流,聚拢成一片冰寒锋利的天海,大张旗鼓地划过晚空。南半球的居民不必仰头,即可望见它们的反光,据估测,最佳观赏区域是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这些碎屑徐徐变换阵型,因浅橙色圆盘的衬托而莹莹闪耀。总之,夜空明炽,俨然是一片异彩纷呈的宏伟游艺场,人们的梦寐隐约可睹。名义上它仍算秋夜,其实四季已成为虚幻博物馆的稀世珍藏:夏天要到画框内寻觅,冬天是遗迹,春天则密布裂纹,满目疮痍。月光最后将促使万千幻影的苍穹陷落,令灿烂的星象无涯无际,令万事万物轻盈如清夜洪钟。
发糕似的月亮危悬头顶,街区静谧,遍洒白光的路面仿佛在滚动沸腾,让陆先生顿感超脱。久违的清爽从他心底漾开,令他再度萌发狂想,渴望实现一趟脱尘离缚的非凡旅程:把驳船开到月球上去。
走过一大片往常熙熙攘攘而此时阒寂无人的夜市,陆先生庆幸地看到一栋楼房的灯光仍在往外流淌。每当窗页转动,菱形光影的狂风便迅速扫过路面、电线杆、凝立的建筑,以及阳台上本该缤纷多彩的晾晒衣物。这场景好像放幻灯片,借由霓虹灯的配合,又像夜神在翻阅一本巨大而透明的印象派水粉画册页,在默读一篇冗长枯燥的论文。已见不到临时搭建的小商铺。它们不仅贩卖鞋袜裙服,还批发零售镀金的政治领袖半身像、旧朝勋章的仿制品及各式灵异诡幻的证件。过去,陆先生数十年如一日驾驶驳船,喜欢凝望它尾部拖出的一排排人字浪。他决定放手一搏,去腾空探险,去实践自己荒唐的登月之梦,去当个英勇果敢的胜利者。生活有时候也需要奋不顾身,挺矛一刺!必须抓紧时间!它很快会从天穹坠落,将太平洋整个儿填满。后来,直到陆先生乘坐酒馆老板的飞行浴缸远征月球,被活泼的气流拨弄得哈哈大笑,以致忘乎所以,目空一切,那股灼烧他肺腑的忧虑才骤然减轻。
风向紊乱的晚间,沉寂的厚实云团饱含电荷。整个秋天经过压缩,已化作浓稠甜腻的糖浆。这个黄金季节发酵的小麦使万物酣醉。伟大的八月十五之夜无限延长。全世界还将目击一轮满月称霸昼空,像个骄纵的肥胖婴儿横卧在迥远的山脉之上,那苍白、复杂、神秘的月貌任何一片云朵都无法遮挡,它表面的千千万万道辐射纹清晰可见。我们不难推测嫦娥已遭放逐,受天帝惩罚而永生永世伐桂无休的吴刚也已病殁。眼下月光强烈,温度剧降,令陆先生思念酒精。超乎寻常的潮汐之力让软绵绵的地幔上层极为活跃,导致海啸频发,规模宏大的坡面流在七大洋纵横驰荡,欧亚板块、北美板块和非洲板块更是强震不断,平原到处隆起、发皱,因为地表下充斥着入侵的岩脉岩盘。老男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是颗石头,普普通通的氧化硅,正被选矿的洗床筛得轰轰直抖……根据新闻报道,撒哈拉沙漠即将变成一片无边的沼泽,而位于秘鲁的“高原明珠”提提喀喀湖,竟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忽然消失,干涸的湖床上全是利用月光偏振来确定方位的粪金龟。傍晚,马丘比丘附近一场银灿灿的大暴雨笼罩乾坤,纵深的沟壑灌满明晃晃的温暖雨水。山脚下,田埂化为海底废墟。
这个癌变的秋夜怎能忘怀?它是一场神迹,是三个世界的交汇点。月色使城市空阔无边,月震催生的大风把各类物体卷向云端。不远处,有个姑娘正奋力追赶一件悠悠忽忽的蕾丝睡衣,边跑边喘气,不明白它为何自动脱离她身体。参加盛大游行的物件还包括杨树枝、明星海报、恐龙化石、国际法教材、开裆裤、充气救生筏、刺鳐似的性感黑纱裙、伪钞伪作、假学历假账簿、翻滚的宠物猪、梦想家的七色峦纹玉枕、恼羞成怒的大牌诗学教授,以及营养不良又不服管教的疯狂小男孩。从半空飘来一名乌克兰艳妓,使劲冲陆先生丢眉丢眼,她犯瞌睡的乳房却无精打采。老男人抬起脑袋,看见两截大白腿,紧绷的臀部泛起皮革的光泽。洋妓穿了一双极尽夸张的匕首高跟鞋,趾甲涂抹廉价蔻丹,她红唇灼热,身上庸俗媚人的香味不停向外扩展。自从民众出于无知、无奈、恐惧和儿童般兴奋的心情,逃到郊区住简易帐篷、搭建防震的日本纸房子以来,全市明娼暗妓的皮肉生意便每况愈下。她们憎恨大月亮,因为它令男人充满道德感,致使色情业横遭沉重打击。于是,不论新妓老妓,这些大无畏的性工作者死命涂胭脂画眼影,不计代价地打折促销,派发优惠券,大跳肚皮舞、脱衣舞、钢管舞乃至印第安土风舞,请皮条客喝酒吃饭,折腾出花样百端的宣传活动。大浪淘沙始见金!天资不足或姿衰色减的风尘姊妹只好从良。昨天下午,陆先生亲眼看到,两位同业相仇的站街女郎为争夺客源,以可敬的拼劲公然扑向寻花问柳的主顾,你拖我拽,互不退让。然而陆先生一脸孤愁,抬头仰望搔首弄姿的乌克兰娼妓,默默摊开手。他圣徒般纯洁的目光使对方洞悉一切。女人用高跟鞋朝男人脑门上轻轻一点,飞往别处。
五彩斑斓的广袤星空下,昔日的兴旺城区百孔千疮,露天市场只剩下一副躯壳。离开逍遥街,拐进挤满阴魂的偏巷,陆先生来到他时常光顾的小酒馆门前,碰巧遇见那两个远近闻名的下棋老者。他们身披千补百衲的烂棉袍,端坐于马路中央,冥思苦索,抛开棋局以外的大千世界,任由亿万岁的星光洒落在头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条仅剩半只耳朵、秃尾且严重掉毛的哈巴狗,绕着两个老汉东嗅嗅西闻闻,但始终等不到它衷心渴盼的残羹冷炙。关于这对活宝的众多议论批评,多年来一直十分活跃。不过,此刻陆先生没工夫搭理什么老头子,黑麦酿造的鲜啤正在召唤他,让他酒瘾发作。男人迈开渴骥奔泉的大步,急迫的愿望已将其彻底征服。
3
从《幽明录》中逃逸的一道暗影遮盖了城市。夜色的清莹寂谧将万汇百物的杂质逐层剥取,然后晒鸭毛般铺满膨胀的天空,并一轮又一轮不断增厚。钟鼓楼释放的大量不纯正色彩,犹如蒸腾的水汽令周遭景物模糊,继而渲染成一系列南宋画院的佚名佳作,那昏黄的神韵光泽,历经千载,把淳熙年间的繁华京城迁移至此。但是,辉煌的蜃景瞬即消灭。大批鸟兽从街道尽头涌来,河马、印度象、北极狐、卷尾猴、花喜鹊、长颈鹿、谷仓猫头鹰、赤额瞪羚,不少早已灭绝的动物则以塞满锯末的标本形态现身,诸如爪哇虎、倭鸸鹋、笑鸮、所罗门冕鸽、阿特拉斯棕熊、佛罗里达彩鹫,它们发动僵硬的躯体,追随啼声吼声绵绵不绝的巨流顽强挺进。这支生灵和死灵大军遭受恐月症侵袭,将逃命的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凝稠似皮冻的寂寥搅成一锅碎肉粥,集体奔向它们世代传说的圣邦乐土,去朝拜万兽之王。
破破烂烂的老酒馆里,总有一大群醉鬼在晃荡,他们贪杯恋盏,头沉脚轻,偏又吵吵嚷嚷,调子忽高忽低,还要拿酒瓶子砸同伴脑袋。满脸疲惫的服务生忙于把一桶接一桶芳醇、稠厚的明亮浆液,倾入十多张白沫狂泛的臭嘴。这帮家伙已经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也找不到自己的双手双脚。角落附近,几个状若瘟猪的汉子趴在小圆桌旁,雄辩的梦呓此起彼伏,似乎正紧张从事一项酣睡的竞技比拼。他们搂搂抱抱、挣扎乱拱、拼命用腿脚和胳膊肘顶开对方。好像孙悟空被一座无形的炼丹炉困住,不得不攥紧死沉死沉的金箍棒,这伙男人竭力在争斗的间歇喘一喘气,全情投入地沉睡片刻。他们因何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真是个不解之谜。为了酒徒的体面尊严?为了狄俄尼索斯或酒圣杜康?还是为了一杯高纯度的二锅头?陆先生看到,他跟前这群无意识的醉鬼汗出如浆地不停混战,直至筋疲力尽,漂向甜蜜的睡眠之湖更深、更光怪陆离的层面。
单调乏味的灯饰俨如困倦的牛眼,令光线迟钝。在各式玻璃瓶之间,壁橱上还摆了一只肥大的方解石梨形罐,表面刻有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徽章。发蓝透紫的苏格兰方格壁纸肿起一个个脓包,沿墙静静游移。厕所挂着伊朗细密画的简陋变种,纹样繁复,为醺醺然的撒尿者提供天国的遥远幻景。走进小酒馆,陆先生立即被一股隔空的怪力扳得东歪西斜,脚跟不稳,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砖上。然而,眼前的熟悉场面使他精神松弛:宽袍大袖的店主人缩在一张英式躺椅里,躲在烤肉和海鲜酱料的混合之中,浮在死鱼烂虾的透明之中,向身边蔫头耷脑的熟客杂七杂八地讲述自己的奇妙历险。这位酒馆老板生就一副通天眉,蓄了两撇不合时宜的小胡子,修剪得极为齐整。陆先生与他相识多年,知道此人一辈子热衷于探新玩异,然而他身体的淡淡腐味、他蠢蠢欲动的影子,以及他老套的笑容偏偏是如此陈旧不堪,会让你联想到植物化石的年轮。这个男人写过一本灵异故事学专著,组建过灵歌团,开办过疗养院,并公然把它改造成一处供年长者作乐的云巢雨窟。即便脑血管爆裂的概率一直居高难下,许多老汉仍抢破头前来寻欢觅死。他用心经营某位大金主投资建立的会所,最终把它升级为一座功能完备的性爱展览馆。其实,这名投身老年人娱乐业的风月场巨擘一向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即使众叛亲离也不改初衷。有人问起个中缘由,他援引上世纪一位美食家的辞令答道:
“人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陆先生坐下来,恍如陷进一团浓雾,晕头转向。男人总觉得老板是个时空穿梭者,刚从清代皇家收藏的名画深处跃入现实,他昼夜躲避光阴坟墓的追逐,他难以描述的样貌比殷墟甲骨文更令人费解……
“月亮啊,你麻风累累的苦脸庞,你金盘玉饼的馊面团!”
从另一个房间的哄笑里,快步走来一名身材魁梧、吊儿郎当的青年诗人。他,这位毁了容的加尼米德,体形仿若大野芋,满头墩布似的油亮长发,双目充血,眼皮肿胀,额角暴起青筋,正以突发性癫痫的病状厉声呼喊,厚颜无耻地向大伙儿兜售自己的诗集。小伙子一脸痴顽,因为金光闪闪的纯诗而激动得浑身发抖,燥热难忍。他一贯推崇布朗基主义,赞成依靠少数革命家的密谋活动来建立专制政权,以便一夕之间跨入狂放的共产社会。年轻人坚信其诗作能让他殁世不朽,他手纸般饱经揉搓的命运终将展平。这家伙自诩是百灵鸟,是一块特殊的耐火材料,是史前大月亮注满灵感的牺牲品,并为此极度憔悴,惨绝人寰,足致神哭鬼泣。他认为诗是老天爷向人们的心魂抽税后发下的凭证,诗住在楼上黑乎乎的杂物间内,夜晚会传来它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他宣告自己是古希腊戏剧里无所不能的新语言举重家,师承云间诗派,深受法兰西象征主义、德意志表现主义和英吉利玄学主义的影响。这个青年大腿间斑驳的牛皮癣已成蔓延之势,背部的静脉痣随时会破裂,促使其富含焦油的乌血欢快流淌。眼下,他如此急躁,不停钻来钻去,扯起破嗓子吟诵自己的佳词妙句,妨碍别人喝酒。
“卢贡内斯,赛波花和月亮的私生子!”
青年诗人撞见陆先生,尽全力一声怪吼,空洞的嘴巴露出两排大黄牙。窗外,月球正沿着一条死亡螺旋线快速接近主星。老男人误以为小伙子在问好,于是装模作样微笑还礼。此举令高个子青年大喜过望,认定自己固穷守志因而终获报偿,不禁亢奋得泪水狂涌,使劲揪住陆先生的胳膊,要请他吃神圣的无花果,并且再次嚷道:
“狄安娜,你这头丰满的老母牛!”
实际上,青年诗人的高情雅意始终没什么读者能欣赏。他对世俗道德的痛恨可以用锥心蚀骨来形容,同时又很清楚自己是个天生怪胎,无望受人待见。不过,得一知己,死亦足矣!他为破茧成蝶的幻象而情绪高涨,大舌头小舌头交替弹动,唾沫激溅如珠,划出不同焦半径和离心率的美妙抛物线。
面对诗人气冲斗牛的忘我朗诵,酒店老板充耳不闻,继续讲述自己的诡秘故事。他发福的身体略微前倾,促使一旁昏昏沉沉的醉鬼们勉强保持坐姿,偶尔还能够抬头望他一眼两眼。听众之中还有个蒙古大胖子,滴酒不沾,在翻阅石原豪人的《日本妖怪图鉴》当消遣。老板一开始只打算胡扯些航海奇遇。然而他喜欢谈诡论怪,主题总是跳来跳去,好似小猿猴。在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他当过义务投信员,每天为全球各地的旅行家盖邮戳,据称那是神使的火印,可以给时光烙下深痕。在新西兰,他捕捉过丑陋的大沙螽,领教过逆戟鲸的围猎,这群海洋之狼凭可怕的吼声来驱赶惊惶不定的大队凤尾鲭。在接近北极的巴芬湾,他被浮冰困住,全靠捕食个头巨大的螳螂虾维生续命。在马达加斯加,他跟随老狒狒跑到退潮的海滩上捡拾虎鲨卵,幸运地一头撞入短促的雨季,目睹猴面包树的枝叶间开满肥硕的石青色花朵,成千上万束几乎瞬即绽放。男人还在东非遇到像天仙一样高贵的灰冠鹤,遇到三米多长却极端胆小的岩巨蜥,遇到贪婪成性的变色龙,它们从不放过孤独的掘土蜂。老板曾经骑骆驼横穿撒哈拉大沙漠,参与过瑶族人奇奇怪怪的夜晚丧礼,去西双版纳寻找茶马古道的踪迹并探究白眉猴、野龙竹,以及号称丛林女妖的魔芋花。大疣螈差点儿把他弄死,这类令人作呕的生物背部生长肉瘤,可分泌致命毒素。在川西,老板误闯冰坂雪岭,迷失方向,多亏有个彝族老汉用一枚大如拳头的核桃救了他一命。据他回忆,老者裹着一条臭烘烘的毛花氆氇,脸上的皱纹密若蛛网,皮肤黑若柴炭,须发稀疏,脑袋酷似一颗大核桃。在雪山脚下的无名村落,老板与额生红角的部族头人拼酒,与最好的猎手一起咕噜咕噜吸水烟,并醉心于当地的狼狗、蛮歌獠语和初晨的金辉。那个地区的女人都很美,男人都很丑。为抵御刀斧般凌厉的严冬,他们同耐霜熬寒的牛马一块儿喝茶砖泡制的滚沸浓汤,替可怜的牲畜敲碎肚子底下垂挂的冰柱,然后睡进塞满羊毛的大木箱,犹如一具具尸体躺在各自的漆黑棺柩内……
“哦,少年,为辉夜姬的吊袜带和天下大同奉献青春吧!”
陆先生身边这位眼大露睛的诗人憔悴已极。近来,房东的独生女令他坠入情网,楼上每晚独自叫床的少妇使之欲火中烧。此外他还迷恋酒馆侍女的纤细手腕、某位舞娘的腰肢,再加上天天从窗边走过的两名女中学生的脚踝和她们又深又黑的肚脐眼。青年诗人的内心虽百结缠缚,可仍在寻找他梦中遇见的伊迪特·索德格朗,要同她一起仰望秋夜那布满星星的深奥宇宙,摇荡在夏季的破摇篮里,成为死去的春天最年轻的败种。唉,无量无休的焦虑!唉,纵欲是苦,绝欲亦是苦!牛高马大的青年诗人愁恼万分,不仅一个劲儿感新叹旧,还自称没办法理解爱情的几何学特征与诗歌的因果关系,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便通畅之徒多是庸人,天才却必将落得个便秘而亡的耻辱下场。陆先生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只顾大口大口灌酒,断断续续抽他永无止境的烟屁。
外面是荒怪的月光和温暖湿润的大气。流霜炫目,最后一列火车甩着它呜咽的绳圈驶过城市边缘。积雨云如同几百只硕大无朋的黑蝌蚪渐渐逼近。两万八千个邮筒徐徐上升,摇摇晃晃,翻越屋顶,飞向它们渴望已久之地。种种征兆均使陆先生预感到,就在今晚,所有虚假的生活注定要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一扫而空。
4
另一个城镇的另一片彩韵留驻天空。众多市民逐渐认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层层立体的海市蜃楼之下。这张明艳的全息图迟早会将现实彻底淹没。千年前,主张神职可以购买、转售的诺斯替教派已洞若观火:世界乃是邪魔的创造物。如今,它们要用地狱的宝藏在人间修建一座黑暗圣殿,传播“黑圣经”颠覆一切的狂暴福音。
“卖小乌龟……木纹龟……红耳龟……三龙骨龟……”
没头没脑的吆喝伴随呜呜咽咽的胡琴声传来,激起月辉的道道涟漪,致使各色几何图案的光晕,朝夜晚空荡荡的内部急速拓展。繁星的万花筒让大伙儿目不暇接。下棋老头已经把战场挪至人行道,他们仍将为一次永不完结的对弈而殚精竭虑。
外面悄然下起小雨。第一滴坠落的水珠里,天地六合的倒影进入那稍纵即逝的永恒底部。醉鬼晃晃悠悠离开小酒馆,好像迈向一个奇异的梦幻世界。灯泡昏沉,停住不动的暗穹似乎万载如一夜,他涂歌巷舞的意识已然隐入睡眠的冥冥沼泽。星空的幻想拼图仍以匪夷所思的顺序排列组合,用一个封闭的圆环展示无限。
亲身经历过那次宏伟天文事件的人们很爱说,老板随后所讲述的故事纯粹是瞎编乱造。尽管如此,直到他乘坐浴缸飞向月球,其严肃的架势和返老还童的神情让人不得不相信,我们确确实实生存在万千可能性之中。
月光大举涌入室内。近来,隔三岔五便有研究者发表文章,公布最新学术成果,例如,他们推断,当月核抵达地球的三万六千公里同步轨道,会停止迫近。但陆先生觉得,倘若月亮愿意变得更大,执意要将死亡之吻赐给我们,欺名盗世的预言家们准拿它没辙。老男人揣想,那些大行星的居民,每晚面对一千颗月亮,感受会怎样?大小不一的月亮挤满天宇,在银灰的太空竞技场上聚集、交锋、轮换、碰撞,把夜黑搅拌得乱七八糟。人们甚至能望见最大一轮月亮上修建的高楼。而小行星的居民又如何消磨长夜?他们没有月亮,只好枯守黑魆魆的天幕,跟犯困的星星一起度过许多贫乏时光。
5
这时,密集的波纹状阴影一圈圈扩张,千百座明灭不定的信号发射塔因暗能量持续上涨而超负荷运转,它们在电磁风暴之中屹立不倒,在深青透紫的弧光里格格抖动,金焰喷薄,涡流闪烁。老板反复以胸腔共鸣的低频泛音和颅腔共鸣的高频泛音,大谈特谈他多年前钻入山洞躲避雪暴的经历。街道上,由摩托车组成的一股铁流缓缓穿过市区,发动机的轰隆声正诱使雾气不断凝集。细雨仍在飘舞,但水滴下落的速度已大为减缓。假如仔细观察,我们还会发现雨线并不垂直,铅坠也摇摇摆摆,路人纷纷斜握伞柄,歪身走路。于是大伙儿领悟到,与月亮保持一个特殊的恒定角度,可以使精神更舒畅,肉体更快活,女人更妩媚。其实,大批业余诗人之所以热衷于吟风弄月,原因基本相同。他们为自己的斑斑劣迹而痛哭,把城市当作一座大酒窖,成群结队地放浪形骸,滥施狂欲,破坏公共财物,追逐老太婆,大小便失禁。疾奔乱走之后,他们躺倒在城区各个角落,任由初升的太阳鉴定其死活。
雨势逐渐加剧,道路沦为河床。转眼间,晚空被一片湛蓝的浩大水层铺满,把梭状星云、苍龙七宿的璀璨涡旋完全遮住,它不停晃动起伏,映射出茶晶翡翠般灿烂的光芒。行人如置身水底,城市处处浮金流艳。无数海洋生物随大雨一同降临。这帮可怜的虾兵蟹将竞相砸向房顶,跌落街头,摔在残垣断壁之中,少数重返真正的深海巨洋。
“那天,雪崩堵死了山洞,”老板双臂张开,似在环抱一枚莹澈剔透的大球,“谁知洞里竟越走越开阔,并且渐渐变暖……”
至此没人能猜到,整个故事堪比一场传奇剧,内核居然是昭示造物主的鬼斧神工。陆先生心不在焉,痛快消灭一扎又一扎啤酒。金黄的泡沫泛滥于他躯体的各部位,构成另一股生命力,持续获得增注的生命力,企图争夺主导权。忽然间,男人想到,酒馆外面还有两个老汉在下棋。这对一言不发的弥赛亚、神龙的身外化身,是否仍抱持顽念,继续他们没人能看懂的棋局?降雨可曾摧毁老头的露天棋盘?他们大地上不时抽搐的衰朽肉体,恐怕将在今夜,在这大月亮的海底形消影散。两人一如既往俯览这团尚在欢快洗澡的凡间万象。而遍体水沫的浊世,依旧哼着淋浴者的惬意调子,没注意到风层已开辟一条接引的广阔云路,要把他们弄走,把现实清零,让时代重启。
6
城市变为一片汪洋之前,茫茫世间最后两个神志清醒的男人——酒馆老板和开驳船的陆先生——终于要把他们原本各不相关的命运绑在一起。游手好闲的青年诗人已不知去向,与全球数以亿计的业余创作者一样往来无踪。他们体内致疯的化学物质越来越浓烈,无不一夜之间成为吟花咏柳的能手。数不清的小摊小贩、恶棍赌徒、卫生检查员、法师主教、公司白领、技校老师、性畸异者、保安、风险厌恶者、避孕套推销员、精神分析师、农场工人、农民工、失业者、恋尸癖、各式傻子以及所有男保姆,这群三教九流的缪斯信徒之中,有些是阵发性艺术家,另一些是病情逐渐恶化的艺术家。他们一个个撇开工作,抛下家庭,组成不同派别,相互引证、剽袭,结伙游荡、呼喊、朗诵、涕泗横流,更不惜戕身伐命,彼此声援、殴斗、结盟、背叛,发誓要扫荡胡七乱八的庸俗思想,摆脱私欲的缠缚,掐死历史宿命论,捣毁千人一面、千缸一色的官僚体制,缔造尘世间史无前例的美妙新纪元。奔腾的雨水开始灌进小酒馆。醉汉们勉强提起精神,按照指示爬到垒好的桌子椅子上面,钻进一个天花板的大窟窿。光脚丫的老板谈到白色栀子花,声音由于通道的混响效果而愈发洪亮深沉:
“它们通体发光……能指引遇险者找到伟大的金核桃树……”
水位急速抬升,想要一举将大地淹毙。酒馆内,桌椅漂浮,墙壁开裂。七肥八瘦的众醉鬼排成一列多米诺骨牌,沿倾斜而狭窄的通道往高处转移。陆先生感到一阵酒劲涌向大脑,手脚不听使唤,还以为自己是头上顶着矿灯、手里握着十字镐的挖煤工人。幻觉的金瓢虫在他眼前旋绕,不断消失又重现。周围尽是浑浊的喘息声。老板不再讲话,代之以洪亮的喷嚏。或许神明就是凭借他这一声声肺活量激增的铿锵爆破,来预告湿度乃至空间维度的降低。陆先生觉得,他们正融合成一条共享意识和记忆的皮管子,可用魂魄之焰的闪动直接交流。大伙儿此刻幸存于一个线状的国度,这怪异的一维世界所展现的诸般特性实在令人发疯。他们将穿越虫洞,抵近月亮脱离地球之前的太初年代,那些古老的始祖龙彼时尚未沉入海底,个头惊人的鹦鹉螺仍大行其道。寂静的波动涨涨落落,如潮涌推动诸位酒徒。室外,鸽子似的闪电受五雷号令的驱遣指派,扑啦扑啦从乌云下端落向悬空的大水,进而化身为暴怒的金色海豚,到处冲来撞去,导致人间忽明忽暗,若实若虚,恍惚变作一颗大黑球。这番景象使陆先生莫名其妙想起自己的妻子,如今他并不宽敞的家宅应改称狮吼堂,女主人的体重已接近新婚时三倍。“好像大月亮……”他希望弄清楚,究竟是谁负责摧毁一切,并让我们习以为常。男人急欲开动脑筋,认真思考肥皂般又湿又滑根本抓不住的时光,怎奈疲倦一阵阵袭来,迫使他受制于岁月的重负和空前的无力感。轻软如棉絮的幽暗中,陆先生发觉全身的静脉在吟唱不已,躯体却遭石化……
通道尽头,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大房子,氛围跟酒馆泾渭分明。它本身还几乎处于一个铜镍合金的奇诡时代,诸多陈设仍摆放在各自王朝、不同世纪的迥异阴影之中,互相威胁,争吵不休。巨大的安塔基亚式枝形吊灯,颇似催眠师手上不停摆动的金属坠,能令地球加速自转。鲜红的阿拉伯地毯怪诞而压抑,五光十色的氖光管引人浮想联翩,好像吸血鬼公爵和身穿妖艳晚礼服的美女才刚刚离去,不久之前他们还共跳奔放轻狂的舞步,借助咒语变身为蝙蝠,又好像此处焚烧过数以千计的纸尿布,充斥着奇特的焦痕。房间里,无论是元代家具、明代珐琅器、缅甸金丝楠橱柜,还是威尼斯绒窗帘,统统散发着一股樟脑味。慈禧用过的粉彩荷纹花盆摆在墙角,所栽龙树久已枯死。景深遥远的壁画里尽是奇葩珍禽和鲁莽的怪兽,让人如同造访暴君尼禄的奢华寝宫。几个储物间近乎小型的宗教巡展,其实是文物贩子寄赃的秘密货仓。陆先生看到,在一长串来自东欧某国的钣钟旁边,躺着高达六七米的埃及冥神塑像,这位奥西里斯的足底镶有暗格,里面的咒符可以保证死者在阴间通行无阻,甚至重返阳世,步入永生。大伙儿向深处走去,更多古旧、珍贵的器物逐一现形。沉香阅书架上摆放着用莎草纸制成的《古兰经》,漂亮的纳斯赫体文字以金框装饰,页眉镶满精美、繁复的金色花纹,无视光阴的损耗。它右边是一张鹰脖色古罗马船帆,上面绘有表现伊壁鸠鲁教条的淫秽图案。左边是一根粗粗大大的林伽,这具湿婆神的化身用砂岩制成,公元六世纪时立在南天竺的庙宇内,虔诚的信徒为使其保持润泽,经常给它涂抹蜂蜜和牛奶,并且向那雄壮浑圆的柱头抛撒鲜花。而四手分持吠陀、莲花、钵盂、念珠的大梵天,恰好站在竞争者跟前,浮雕所呈现的三张脸孔,以及隐在石料之中那张滑稽不堪的脸孔,始终警惕地注视八方。貌若青春少女的绿度母与裸露上身的白度母似笑非笑,两位均是菩萨的眼泪化成,双双头戴五佛宝冠,遍体璎珞,能洞彻众生秘密。她们可疑的好奇心简直耸人听闻,又时刻准备投身这龌龊的凡间,救度苦难信徒。铜质十一面观音躲在角落,神色阴晴不定,忽而慈悲,忽而嗔怒,忽而龇牙咧嘴,忽而展颜舒眉,无不高深莫测。除此之外,还遍地堆放着伊特鲁利亚文明及米底文明的陶器、岩雕、钱币。最孤独的家伙无疑是木雕的文昌帝君。这位掌管文运的神灵置身于一片秦灰楚烬当中,满脸慈祥的愁苦,因自己受到上百尊互抛媚眼、沆瀣一气的异教偶像包围而郁郁寡欢,急欲寻找关帝、魁星倾诉思念之情。这场乱糟糟的文物大展快结束时,陆先生想顺走一柄能驱妖除魔的三清铃,被老板制止。大伙儿离开神佛济济一堂的房间,方才注意到,空气是如此干燥凝重,以致他们一度忘记外头的滂沱大雨。陆先生试图推开一扇窗户,并未成功。灯笼草和美洲蕨正在暴雨里疯长。男人抄起一个铁墩子,猛力掷向窗台。
“哗啦!”
墙壁塌掉一大片,真实世界及其时间率先涌入房内,随后依次是美洲蕨、雨水、月光。隆隆作响的大海反倒使人魂安意定,满屋子的五色泥和古罗马铜币背面的雅努斯神熠熠生辉。陆先生把身子探出墙洞外,看见洪水淹没了半座城市。时空已经被引力折弯,海水沿一条金色渐近线向天轴不断靠拢。老板将他呼呼直喘的顾客挨个儿拽出通道,队伍末尾是一名浑身湿透的高个子中年人,披着一张圆形花格子桌布,眼镜片上白雾朦胧,两腮下面发紫的老鼠疮很是夺目。大伙儿感到挺奇怪,因为海水灌进小酒馆之初,他并不在场。高个子中年人的动作过于简洁,过于叵测,其痉挛的表情过于病态或过于猥琐,介乎银行家和内衣大盗之间,眼神好似扁角鹿,反光犹如玛瑙。男人酒嗝不断,垂头丧气地解释说,三天前,他向来百依百顺、服侍殷勤的妻子在厨房煎完两条丁桂鱼,突然离家出走,跟一个又矮又胖的情夫私奔了。没想到多年婚姻,同床异梦已久,他竟懵然不知。因此,以往高个子男人滴酒不沾,这一晚却酩酊大醉。
“别伤心啦,”老板安慰他,“这事儿很平常。”
酒醒后,男人发现,他居然一跃摩天,变成可笑的活风筝,穿着燕尾服,高悬于辉煌夜空之中,脚下绵羊似的积雨云电光闪闪,滚雷阵阵。身为失意潦倒、信仰理神论的逻辑学教授,他冷静确认,那一刻自己是个诗人,正朝着星星的居所飞去。不过,很可惜,目睹一名熟练滑翔的妓女从他身旁掠过时,这位陶醉的教授太过惊恐,几乎下意识地重温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再度想起大前提、小前提、联言判断和全称否定,致使脑袋瓜重新注入逻辑,剖玄析微的变态欲望再度夺取主导权。于是他甚至来不及懊悔,就被旋风扒了个精光,继而栽入湍流,跟一头海驴和几条鹰嘴鳐一起冲进酒馆。高个子男人颇为激动,又极力掩饰他惊惶的神情,用手托了托碎裂的眼镜说:
“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雨越下越急,云团伸展为雄伟的柱状体。
“把人类束缚在大地上的,”他整衣敛容,情绪的剧烈波动没能遏制住,反倒欲盖弥彰,“不是重力,是逻辑啊!”
因此,婴儿可以随风飘游,疯子可以腾云驾雾,艳丽的娼妓可以自由高飞,饱读经卷的逻辑学教授却办不到,除非他酩酊大醉,把矛盾律的铁索砸断,把无比沉重的归纳法、演绎法的轮轭悉数拆除,把逻辑定理、逻辑符号的淡香浓臭一股脑儿全忘掉。所以说世界是一座天平,逻辑城邦的大地居于其中一端,诗国的大月亮居于另一端。老板沉思片刻,随即宣布这个假想虽未经验证,但非常大胆,非常诡诞,非常了不起。
众人四下眺望,搜寻那两位老态龙钟的棋手。当一道青紫色霹雳划破天穹,陆先生看见,他们坐在远处瀛波庄园内一栋三层建筑的天台中央,彼此相距一块棋盘的恒定宽度。两人像是一对劳教所上空镇邪的铸铁风狮爷,或是精神病院楼顶强悍的活体避雷针,直到此刻仍在庇护这一座风水格局已彻底混乱的危险城市。
7
谁也不晓得,两个老头究竟是何年何月开始下棋的。他们最陈旧的照片来自银版摄影术。有人说,他父亲还是个玩泥巴爬凤凰树的顽童时,他们就在摆弄棋子。有人说,他祖父尚年轻英俊,狂热追求倾慕的少女时,两人便已沉迷手谈坐隐。但是,另一派意见认为,其实每代人看到的老头都不同,他们属于一个患梦游症的神圣家族。某些好事之徒宣称庞眉皓首的老头子并非人类,要么是众多思想凝成的实体,要么是一种光学现象,类似于云楼蜃阁、镜花水月或地板上浮现的抹不去的死人脸,会发生强烈的色散。研究者大胆猜测,答案其实很简单,两个老头子是天外来客,故而根本感受不到深植于地球的生物时间。抛开各种模糊难辨的传闻,大伙儿仅能肯定,谁也搞不懂两人在下什么棋,而且,想通过它来倒推怪老头的秘密,这么做无异于缘木求鱼、膝痒搔背。棋子可以是老树蛙、小石头、杧果核、凤仙花茎、几只法国蜗牛、喜欢热闹的光屁股小孩乃至太空陨铁。有个追随过他们的罗姓中年人透露,棋局会每天增添新规则,除对阵双方外,没人能将其全部掌握,因为它们仅存在于两位老者深邃的心底。
“棋盘只是冰山一角……”
年月迁延,这些规则渐渐相互抵触,形成周而复始的死循环,导致无穷无尽的连环劫争。因此,需要一类更强的规则加以解释,跳脱乞贷论证的怪圈。新规则不断覆盖旧规则,并升格为法条王国的御林军,可是后者从未被彻底埋葬:它们依然适用,充作新规则的庞大基础,少数还伺机反攻倒算。众人于是推想,棋局最初并无规则,秩序源自混沌。然而规则越来越多,需要订立一种约束规则的规则,甚至是生成规则的规则。追随者认为,另有一类独特规则,它们不跟其他任何规则发生直接联系,它们乃是某种禁忌、特定的沉默、非作为、无效的保留、丢失的熵值以及思维缺席的场所,这便是与规则相对的暗规则。最终,姓罗的男人措辞严谨地总结道:
“当且仅当棋盘扩展至无限时,暗规则才会真正浮出水面……”
这个中年汉子让别人叫自己医生,可实际上他从不治病问诊,全靠收房租过活。逻辑学教授提了两个问题:既然棋盘的面积趋近无穷大,为什么对局者只待在这座城市?假定老头去过别的地方,他们重临某地又作何解释?罗姓男子饱含笑意地盯住教授,喝下最后一口黑麦啤酒,仿佛是为了让发言更加不容置疑。
“老兄,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可你要知道,”他压低嗓门,生怕这隧道般充满回声的雨夜,会将接下来的两句话悄悄收集并散布开去,“他们的棋盘下面,是一层叠一层的棋盘啊!”
逻辑学教授猛拍大腿,恍然大悟。据说,至为崇高、极尽精妙的理智指导较低级之事物时做直线运动,又无休无止地环绕圣灵做圆周运动,并且通过自转来保持清醒,因此不难推断,与大月亮相仿,其飞行轨迹也是一条条华丽的螺旋线:它们循着复杂而优美的曲线前进,以求不衰不灭,保泰持盈。无疑,两位下棋老头在建造通往真理天堂的阶梯、指向永世幸福的捷径,唯有领受火刑的乔尔丹诺·布鲁诺的慷慨赴死之举方能媲美。所以那依然是同一局棋,遭覆盖的内容已切实存入记忆,并持续生效。依照一个由闲言杂语汇总而成的公认理论,两人将最底层的棋盘定为蓝色,然后逐层逐级向红色转变,级数累千盈万,且会自增自乘,明白无误地象征天界众神的等阶是不可穷尽的,他们多如恒河沙数,各安其位地居住在一座贯穿圣域的擎天巨厦里,轮流担任神国仓库的保管员,因百无聊赖而直想造反。根据泛灵论泰斗古斯塔夫·费希纳所著《天使的比较解剖学》第三章第四节,这群生命体均呈完美的球形,大部分心情相当无奈。如今,两位破衣烂衫的老者还在对垒,正紧张较量于一层浅紫偏红的棋盘上,而纯红那一层永远无法抵达。当然,必须强调,所有色彩皆出自他俩步步为营的虚构,世人仍在灰蒙蒙的、不妨认为是透明的大地上行走。兴许只要两名老棋手愿意,他们完全可以把纯红视作底层,改向纯黄发起新一轮渐变,从而将立体的棋盘再多加九万六千层。陆先生竭力想象一座流丹浮翠的城市,发觉它美得令人惊异……
酒馆老板把自己的故事丢到一边,倚着那个毛茸茸的蒙古大胖子休息。醉鬼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下棋老头身上。本城居民早已习惯两人的怪诞举止,任凭他们随心所欲,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不造成交通堵塞。因而每一张屋顶、每一个树冠、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座天桥,统统是这对老者的战场。他们无形的棋盘层层叠叠,铺满整个城区,所有平面都被烙上不可见的网格。众居民一天又一天向老头挥手致意,但谁也没见过两人抽烟、睡觉、拉屎,他们的食物不外乎白莴苣、紫莴苣、红莴苣、卷心莴苣,乃至苦苣或菊苣。元首为之颁布特赦令,志愿者在其周围播放缭绕的正声雅音,替他们四处营建巨型鸟巢,省立美术馆像保护珍稀文物一样给两人制定隔离措施,奋勇阻挡拍照的游客。有人用他们的名义设立基金会,在全国甚至全球范围内掀起过数次募捐高潮,影响远达世界的边境。长久以来,老头的身后大事一直是本城的热门话题。两人对弈多年,终有归西之日——不可否认,很多人也反对这一凡俗论调,猜度他们是最高神祇在凡间的复本,是宇宙之树的分枝,是玉皇大帝的两根腋毛——社会各界以空前的热情筹备其葬礼,主办权的竞争激烈异常,获胜方豪情万丈的承诺足够永载史册。市政府发行公债,为随后举行隆重的纪念活动募集资金。老头为该城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和经济效益。国家首脑向外宾介绍他们的健康状况;许多环保主义团体奉之为圣人,把小城视作后工业文明的新圣地;地平说学会要请他们充任荣誉主席,以壮声势;佛教领袖拜访过两位老者;来自安提阿的大牧首也号召世人向纹丝不动的棋手学习,像他们一样甩开各色虚形幻影,脱俗弃世;印度教徒则认为老头是两道人形闪电,是梵天的利斧,他们降生凡尘来斩断一切疑惑之根株,来拯救情封欲闭的普罗大众。某权威学者考证出他俩的诞辰,当局立刻将其定为节日大加庆祝。每年这个时节,你会看到一批又一批市民涌上街头载歌载舞,各国的旅游者络绎不绝,极擅钻营的二道贩子倾巢而出,房地产开发商借助老头的行踪大肆宣传。但节日的灵魂,不是花哨的历年巡演,不是名人五花八门的发言,而是全体人员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倾听手谈者缜密思考后极具节制精神的落子声。灵敏的扩音器一丝不苟地传达半神老者的种种响动。急不可耐的观众如闻天雷,待圣洁的静默时间一过,他们震耳欲聋的欢声便直冲霄汉。为期一周的活动里,政治家登台演讲,工会举办纪念展览,飞机轮番喷洒彩色烟雾,车站、港口昼夜人潮滚滚,如痴如狂的城市灯火璀璨。总而言之,下棋老汉已成为公众回忆和生活的紧密一环,是他们宣泄激情的支柱。老头子还被视为奇迹的预兆和神秘的异象。多年来,这两名弈者一直趺坐树顶,意态深沉,松清竹瘦,借数字及颜色确定每颗棋子的空间位置,然而,眼下,大月亮即将改变一切。陆先生凝望窗外正不断倾斜的大海,远处屋顶上渺小的身影越发模糊。
8
既然是逻辑而非重力束缚着人类,酒馆老板便有充足的理由认为,逻辑学教授无法飞翔,却可以守护大地。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
“阿德,你带路吧!”
老板话音刚落,墙角处一尊蜡像立即向深迥的大厅内部走去。陆先生这才看清楚,那原来也是个戴眉含齿的大活人,但他似乎患上了木僵症,严重外掀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频频翕动、拧扭、抖颤,短发有如兽鬃。此人的头颅是一枚六棱柱。他步伐稳健,彬彬有礼,两只摆动的胖手很是娇嫩,每走几步就转过身来说一句:“这边请。”
酒馆老板诚邀陆先生和逻辑学教授同往。他们组成一支高矮悬殊、跌跌撞撞、不大灵光的队伍,好比牛鬼蛇神齐聚,在湍急而稠密的气旋里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迈进,紧随恶魔仆役似的阿德步入黑色拱廊,穿过一道青铜大门,离开乔治王风格的奇珍陈列馆。那一刻,陆先生相信,平庸的现实必将消逝。至于此行到底是奔赴南极还是赶去西伯利亚,是飞上太空还是潜入深海,他一点儿不在乎。酒馆老板的故事还没讲完,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夜空中,翻滚的极光已越过赤道。几次轻微的晃动使天花板掉落少许灰尘。老板接着叙述他奇异的冒险经历。
“金核桃树生长在洞穴最深处,靠夜光石散发的素辉存活……”
犹如往昔重现,炬焰撕开一道口子,拂动的阴影在他身后形成一个又深又长的半椭圆形。地震遽然传来。世界好像接驳了一个巨大的真空泵,狂风从地面往天顶刮,让所有穿裙子的女人都感觉难为情。雨越下越大,美洲蕨从木地板的缝隙间往里钻,它们独异的香味四处蔓延,引来成百上千只丸花蜂。日出之前,这座小城将与马丘比丘一样成为海底遗迹。昏暗、冗长的走廊内,穿堂风满含长明灯的气息,墙上绣金的土耳其经文挂毯、肉笔浮世绘,以及众多生动的仿古图被吹得摇摇欲坠,而巴洛克时期的杰作《收藏家的画廊》正明目张胆地复制空间。酒馆老板说,若把金核桃、虱建草、栀子花三样东西一起吃进肚子,可长生不死,具体而言是每三十六年复活一次,凭借充沛无竭的肾水翻新肉身,七窍九孔回炉再造。波斯人伊本·扎卡亚里在其巨著《先知的诡计》第五章提到过这种神秘、珍异的坚果,而酒馆老板那位隐居山洞的救命恩人,皱巴巴的彝族长者,大致生于忽必烈一统海内的久远年代,寿数超过八百,堪与彭祖比肩。光阴奔流,世异时殊,老人已经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但仍记得九个甲子以前他还救过另外一位探险者雷巴扎尔·塔尔兹,此公跑去喜马拉雅山冥想后,成为埃坎卡教的灵修祖师。研究数理逻辑的高个子学者近乎痛苦地认定,老板的故事多属捏造。讲述者摊开手表示,起初他本人也不相信,可是,自从吞下万恶的金核桃,三天睡罢,他便遭到时光唾弃,又结结实实活了几百个寒暑,款待过葡萄牙王子,即从不坐船的航海家亨利,见识过安吉利亚诺·杜尔塞特那张讹误百出的地图如何激励欧洲人发狂寻宝,还跟约翰·曼德维尔打过交道,化身为这名天马行空、罔顾真相的游记作家书中描写的某个传奇人物,被他安排在遥远的东方,沦落成帕西法尔式的大笨蛋,年复一年地寻找害人不浅的失落圣杯。
“开门!”老板下令。
房间里摆满各类光华炫目的玻璃瓶罐及金属支架,俨如一座配制灵药的仙台秘府。远端的角落灯影摇曳,若明若暗,有个老头子仰躺在颤颤巍巍印着孔雀翎花纹的床榻上,枕边放了两三卷《神枢经》和一本《智慧的天园》。他眼睛浑浊无光,喉咙是个大疙瘩,瘦得皮包骨头,活像一截风干晒烂、朽断在即的破桁梁,很快将化为粉末。
“这是我最小的玄孙,九十多岁了,”老板说,“如今他把一本哈瑙版《星辰信使》当作自己的幸运物。”
槁枯的老者气若游丝,被凶狠病魔摧残得不成人样,双腿布满脓疮,神志却还清醒。其实他已经谢世,已经火尽灰冷,生命最本质的层次已经腐烂,像一支溃败的军队在逃亡的路上分崩瓦解。老家伙似将呼出最后一口浓黑的臭气,从头到脚逐渐变成木炭。他卖力地垂死挣扎,说不清是为了在人世多留一日,还是为了赶紧见上帝。或许他跨越阴阳太久,长期处于虚虚实实的物质界边缘,所以恨不得马上逃跑,遁入无穷尽的寂灭之国。陆先生只好承认,天底下很多事情人们尚无法理解,但它们的存在确凿不移。与彝族长者相仿,酒馆老板游走于人类历史之外,把巢穴安在时间终点。而他性命垂危的玄孙大概继承了一小部分不朽,结果尤为糟糕,居然身陷恒久的弥留之境,这是活生生的死亡,是毫无间歇的永罚,是比虚无更空洞的苟延残喘,也是对阎罗王欠下越来越难以偿付的巨额债务,等到清算之日,势必天崩地裂……
“只有胡芒麦子能解决问题。”酒馆老板叹道。
9
又一连串剧烈的摇晃,千百道地震波在人们脚底乱冲乱撞。苍穹越来越高,月亮越来越大,业已突破临界值,正朝万物施放它横恩滥赏的光芒,并以惊人的高速一夜两次划过黑旋花似的绚烂天空。世界已到坏劫之时,乾坤焰辉万丈,变作一副恢宏、坼裂、晃荡不息的水晶棺材。结局是再坚固的楼房也会坍塌,沦为水下遗迹万千废墟中不起眼的一座。男仆阿德披挂一件能凝聚法力的密宗骨衣,把大伙儿带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它通连临街阳台,处处沙尘流动,古朴的吊顶风扇下面摆放着一只镶银大浴缸。房门开启之际,地板倾斜,墙体八花九裂。美洲蕨拼命往上蹿,似乎不愿与城市同眠海底,下边尽是恐怖的魔影或身穿潜水服的木乃伊,附近游荡着月鱼和幽灵蟹,偶尔还能听见从水底的寺院传来一阵阵钟声,仿佛要迎接海平面下方的清晨。从歪歪斜斜的窗户向外张望,可以看到若干屋脊以及好多欢快的小船小艇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肥硕的露脊鲸、大翅鲸从高空俯冲而下,溅起冲天的波浪,预示着整个星球势将海沸河翻。晚穹湛蓝,月亮已经被一片笼罩云端的咸水湖遮没,人们头顶是一个橙黄的轮廓,外加大泽之上投映的粼粼月光。
陆先生一度以为,自己活不过那个晚上,但他只担心可恨的雀盲眼会因气压变化而陡然病发。这一刻,从年月底部,男人的思绪之网再次捞起他孩提时受尽耻笑的远大梦想。酒馆老板向伙伴们郑重宣告,正如经书所载,古印度的伟大知梵者早已指明,升入天神诸界的阶梯乃是秘仪、思想和月亮。
“秘仪即思想,思想即月亮,月亮即解脱,终极解脱!”
屋外大雨轰鸣,水天不辨,高个子教授仿如一只火鸡,有点儿魂不守舍。由于回味娇妻烹饪的最后晚餐,追想她明眸的毒液、害人不浅的花枝,他险些忘掉了万能大师莱布尼茨。“她很美,”男人自言自语,“好像月亮女神。”
酒馆老板告诉逻辑学教授,他不会喜欢阿尔忒弥斯,因为她保护淫娃荡妇,鼓励通奸。但无论如何,月球上确实住了许多仙姑,个个无比光艳,整日弦歌鼓舞,并负责看守储藏不老神膏的货栈,只可惜恶劣的天气令她们越来越凶残、狡诈、色欲衰减,如今月宫与老年之家已然没什么区别。老板手扶大浴缸边沿,放声喊道,还需要一只小乌龟。
“海龟行吗?”
“不好说,可以试试。”
整幢大楼歪倒的速度不断加剧。陆先生冲向近乎断裂的阳台。逻辑学教授紧跟在后,却苦于视力不佳,觉得到处都是棱皮龟、扁背龟和橄榄丽龟。街对面,躯体又庞大又轻盈的王乌贼掠过房顶,追逐鸟雀。笨重的海象在几部《惠克特年鉴》的陪伴下从天而降,犹若颤动的巨大鹰嘴豆,入水时咆哮不已。两三头来自苏门答腊的老玳瑁因受长尾鲨驱赶,正旋转着接近大楼。陆先生翻过生锈的栏杆,用脚勾住铁条,身子像一盏路灯朝外伸展,准备以倒挂金钟的姿势捕捞猎物。只见老玳瑁一路东翻西滚,纷纷挥动肥厚的前鳍,队形混乱不堪。陆先生眼疾手快,果断将其中一头逮到。男人动作敏捷,身体矫健,有如杂技演员,并没察觉自己的肋间肌已悄然恢复青春状态。月光下,奋战中,活力从体外回流,注入四肢百骸,浸透五脏六腑。他呼吸沉稳强劲,双目灼灼,岁月的磨难从脸上消散,使之重新焕发黄金时代的光彩,再次像三十几年前一样健康俊朗。
酒馆老板与逻辑学教授刚刚把陆先生拽回房间,远处又漂来一个尖叫乱吼、急头赖脸的大块头。他在激流中半浮半沉,奋力吟咏某位巨匠的抒情诗,时不时掺入一声呼救。“月亮,圆硕头颅的王冠!月亮,老天爷疯狂的心脏!……”透过绵密的雨线,陆先生好不容易才认清他正是今晚兜售集子的青年诗人。这家伙面目狰狞,死命挥舞一条银斧鱼和一条放电的斑刀鱼,嘴上还叼着两条刺鲅。他一身碎绒烂布,满脑袋的奇文瑰句大约已被洪水冲刷一光。陆先生再度探出围栏,将他捞上阳台。青年扔掉鱼形的生猛武器,紧紧抱住一本艾尔·伊德里西的《云游者之趣味书》不放手。此时,无比雄浑的雨盖下,一大堆七杂八色的皮划艇、脚踏船、冲锋舟、竹排、浮标、蒸汽渡轮、老旧的小炮舰,乃至从科技馆的展场内驶向大街的明代商舶,无不顺流而下。船头船尾挤满了狂人,他们推推搡搡,蹦蹦跳跳,互相发送灯语,比赛撒尿,争食火龙果,闹得不可开交,分明是诗国极为严酷的新一轮物竞天择。他们同属于抛射派,堪比不倒翁,更模仿海虱的举动,从一艘船弹到另一艘船上,并无一人失足落水。这一支支小舰队时而排列成针形,时而排列成雷电形,你一枪我一炮交战无休,湖南人湖北人处于最不要命的第一线,四川人安徽人摇旗呐喊,其余省份的团伙当然也不甘示弱,他们以言语为武器彼此攻防,孰胜孰败尚难预料。危急之中,酒馆老板奋起神勇,将遍布蟹爪纹的大浴缸推到阳台,称言烧制此物的材料坚不可摧,包括独脚莲的根茎、九蒸九晒的黄泥、阿希雷姆国王石棺内千年老蟾蜍的唾液、灾星的紫芒以及女人的顽强意志。浴缸之神助佑!如今老板要依靠它,登陆大月亮,去寻找胡芒麦子,寻找在地球上遗失的各种珍宝。哦,夜空恰似一朵黑色的泰坦魔芋,众多复杂的细节根本没办法尽述!它无可比拟的巨硕雄蕊,从星图的深水区探向凡尘,要把人类度往支离破碎的黑暗天宫。酒馆老板,这名退隐多年的探险家,永生不死的文物贩子,尽管头上生满秃疮,永久的秃疮,碍眼的秃疮,此刻仍骄傲地高声宣布,陆先生将是这一次壮丽航程的船长,因为他目光里深含圣布伦丹的沉勇坚毅,投射出奥利弗·范努尔特面对茫茫太平洋时、弗朗西斯·德雷克面对西班牙无敌舰队时充溢的必胜信念。逻辑学教授鼓掌祝贺,青年诗人却极力反对。他抬起湿淋淋的大脑袋,恍惚看见复活的耶稣站在自己跟前,两旁分别是翻着白眼的圣彼得和手持宝剑的圣保罗。不过,青年诗人迅速醒过神来。他诋毁陆先生连一星半点才情都没有,所以完全不够格当船长。“大傻瓜!老废物!”他扯开喉咙大嚷,“你会用诗歌给飞船充电吗?远征、信仰和文学创作,三者是相互哺育的!”但阿罗不可能定理的初始条件已连根拔除,年轻人癫头癫脑的意见旋遭压制。他看到一只愣呆呆的啄木鸟停落在身旁,决定隐忍不发,待登月之后再称帝。启航仪式很简短。首先是铜头铁脸的阿德向大伙分发《太空漫游手册》,紧接着新船长接受老板赠送的家族信物,并以应天受命的庄严神色,郑重其事地、大眼瞪小眼地向他逐一介绍此次旅程的成员:船长陆先生、舵手酒馆老板、导航员逻辑学教授,壮硕的青年诗人充当杂工。航行的推进力是气流和海龟之梦,目的地是月球正面辽阔的风暴洋。
老板肃坐浴缸前端,脸朝天际,元神朗澈。而船长陆先生从未像眼下这样不可动摇。他似乎就是意气昂扬的英雄伊阿宋,即将乘驭“阿尔戈号”(结实的大船!桅杆由一棵会说话的栎树做成!)逐风追影,驶过海岛与峰峦,驶向无尽远空,闯入浩瀚的宇宙。这个狐潜鼠伏的神圣之夜,力量在男人的内心猛增,使之双目含电,鼻孔喷火,足以战胜所有厄运。他脚踏右舷(无与伦比的巨舰!舢板可用来占卜,以讨人厌的希腊诸神之名!)直指圆月,大声说道:
“起锚。”
2005年,2013年